从石油贸易看美俄关系的复杂性

2019年7月超过沙特之后，四次月度俄罗斯超过墨西哥成为美国第二大石油进口来源国，高调争斗的背后我们更多看到的是美俄的妥协。

美国与俄罗斯是什么样的关系?一方面，这似乎是一个很好回答的问题，当然是“敌人”，因为它们经常“争斗”;另一方面，这似乎又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因为从日常观察中大量的事实告诉我们，除了时紧时松、时高时低的“争斗”之外，美国与俄罗斯之间经常存在某种“默契”，其中能源问题上最有代表性。在“北溪2号”天然气管道长期“争斗”的同时，今年上半年俄罗斯却变成了美国第二大石油进口来源国，美国和俄罗斯之间的石油贸易开展得如火如荼。从能源研究的角度，多年的观察告诉我们，美国和俄罗斯之间的关系非常复杂，“争斗”之外还存在着大量共同的利益，表现更多的是既争斗又妥协的关系，其所说明的正是国际关系和国家间关系的复杂性。

俄罗斯成为美国第二大石油进口来源国

2021年8月5日，《世界石油》网站转发了彭博社希拉·托本(Sheela Tobben)和杰弗里·贝尔(Jeffrey Bair)撰写的文章，“加拿大、俄罗斯竞相满足美国对更多富含汽油的原油原料的需求”。正是这篇文章，让我们突然发现，在我们经常看到的美国与俄罗斯就克里米亚问题、乌克兰问题和黑海问题激烈争斗之中，俄罗斯却变成了美国第二大石油进口来源国。

文章指出，除加拿大以外，俄罗斯向美国供应的石油比任何其他生产国都多，因为美国炼油厂在全球各地寻找富含汽油的原料，以满足不断飙升的汽车燃料需求。

美国政府数据显示，2021年5月份，美国从这个冷战时期的前对手进口的原油和成品油较上月激增23%，至每日84.4万桶。墨西哥被挤出了第二名的位置，因为它对北方邻国的出口增长不到3%。

俄罗斯已成为美国燃料生产商青睐的来源，主要是因为它生产大量的燃料油，如Mazut 100。M-100是美国炼油厂的理想原料，这些炼油厂习惯于加工来自委内瑞拉和中东的重质原油，来自前者的原油因制裁而断货，而欧佩克的减产限制了后者的出口，为俄罗斯出口商留下了一个机会。

尽管华盛顿和克里姆林宫之间就一条将西伯利亚天然气输送至德国的有争议的管道，产生了越来越强烈的敌意，但俄罗斯向美国出口石油的运输量仍在增加，但在没有实施制裁的情况下，美国的公司不受白宫外交和地缘政治目标的约束。

拉皮丹能源集团(Rapidan Energy Group)全球石油服务主管希林·拉哈尼(Shirin Lakhani)表示，俄罗斯的石油“似乎是委内瑞拉石油的良好替代品，尤其是在需求旺盛的夏季”。

尽管俄罗斯占据了优势，但它并不能威胁到加拿大作为世界最大经济体最大原油供应国的地位。事实上，数据显示，加拿大占美国进口原油总额的近一半，几乎是俄罗斯的五倍。

尽管如此，美国市场在莫斯科的重要性仍然凸显出来。俄罗斯联邦海关总署的记录显示，美国是俄罗斯重油产品(包括Mazut 100)的最大单一买家，今年前五个月，美国买家购买了俄罗斯近五分之一的重油出口。

数据显示，大部分运往美国的俄罗斯石油都停靠在西海岸，供一些炼油厂使用，比如位于西雅图以北100英里的菲利普斯66炼油厂，以及雪佛龙公司和瓦莱罗能源公司在加州的炼油厂。

德克萨斯州和路易斯安那州的炼油厂，也一直在购买俄罗斯的石油。就在上周，来自黑海和波罗的海的150万桶石油抵达该地区。本周早些时候，大量涌入的船只足以将休斯顿航道的石油价格打低3%。

希林·拉哈尼表示，未来俄罗斯对美国的石油出口量势必会增加，因欧佩克及其盟友对产量的控制，使得中东地区的石油产量增长缓慢。她说，相对于其他类似燃料油较低的价格，使得俄罗斯的石油吸引了更多的买家。

稳定开展的美国与俄罗斯石油贸易

查询美国政府官方的统计数据，我们可以看到，多年来，美国与俄罗斯之间一直较为稳定地开展着石油贸易，双方既进口同时也向对方出口石油，不过更多的时间里，俄罗斯是美国的石油净进口来源国。

(一)美国从俄罗斯进口的石油

根据美国能源信息署的统计，1973年1月美国开始从俄罗斯进口石油，当月美国从俄罗斯进口石油的数量为1.9万桶/天。从1973年1月至1978年12月，除极少数的月份外，美国基本上较稳定地从俄罗斯进口石油，期间1974年11月、12月进口的数量最高，为4万桶/天。

1979年1月至1984年1月，美国从俄罗斯的石油进口进入极不稳定的时期，除极少数月份外，美国基本上停止了从俄罗斯进口石油。1984年，除3月、4月和6月三个月份外，有9个月的时间美国都从俄罗斯进口石油，其中1984年10月份最高，为3.9万桶/天。

从1985年1月至1998年6月间，除1985年11月至1986年4月、1987年8月和9月、1988年4月、1989年12月、1990年3月和5月、1991年6月、1992年3至6月、1992年11月至1993年3月、1994年4月、1994年11月至1995年4月、1995年10月、1996年4月和11月、1997年5月和9月、1997年12月和1998年1月、1998年4月和5月外，美国大部分时间里，都从俄罗斯进口石油。

从1998年6月开始至2021年5月，美国从俄罗斯的石油进口进入非常稳定的时期，这一期间的每一个月，美国都从俄罗斯进口石油，期间2021年5月美国从俄罗斯进口石油的数量为84.4万桶/天，是历史最高水平，2009年5月是历史第二高的月份，当月美国从俄罗斯进口石油的数量为80.9万桶/天。

从2004年1月开始，除2004年1月至3月的3个月时间里低于20万桶/天外，美国从俄罗斯进口石油的数量都在每天20万桶之上，2004年1月至2021年5月月均进口数量为45.5万桶/天，而且从2019年1月开始呈逐月走高的势头。

从月度统计数据看，从2019年7月之后，除极少数的月份外，俄罗斯已经超过沙特阿拉伯，成为美国第三大石油进口来源国;2019年12月、2020年10月、2021年3月和2021年5月的四个月，俄罗斯超过墨西哥，成为美国石油进口第二大来源国。

(二)美国对俄罗斯出口的石油

从美国能源信息署的统计数字看，美国对俄罗斯出口石油起自1995年1月，从1995年1月至2021年5月，美国一直非常稳定地向俄罗斯出口石油，与从俄罗斯进口石油不同的是，美国向俄罗斯出口的石油，自1995年1月以来，从未间断过。

与从俄罗斯进口的石油相比，美国向俄罗斯出口石油的数量非常少，期间1996年10月为历史最高值，当月美国向俄罗斯出口了79.7万桶/天的石油。

从2000年1月开始至今的大部分时间里，除少数月份外，美国向俄罗斯出口的石油，都少于1万桶/天，期间从2015年1月至2021年5月间，除2015年7月为1.5万桶/天和2018年1月为3万桶/天之外，都仅仅维持在数千桶/天的非常低的水平。

既斗争又相互妥协与合作的美俄能源关系

石油贸易领域的有进有出，美国和俄罗斯之间表现的是一种互惠互利的关系。除此之外，我们还观察到，在“北溪2号”天然气管线、委内瑞拉和国际石油价格方面，虽然经常“争斗”，但美国和俄罗斯之间在能源问题上更多的还是相互妥协与合作的关系。

(一)从制裁到放行的“北溪2号”天然气管线

美国与俄罗斯是“敌对”关系最有说服力的理由，是近年来两国在“北溪2号”天然气管道方面的争斗，同时也是双方“敌对”关系最有标志性的事件，但是，2021年5月19日美国事实上取消对该项目的制裁，两国能源关系中最大的争斗事件结束。

鉴于“北溪2号”天然气管线是近年来媒体普遍关注的话题，我们这里不再浪费篇幅说明这个项目的由来和美国与俄罗斯两国在这个项目上的争斗过程，以下仅列举几个标志性事件，说明两国在能源关系中的复杂性和能源问题在国际关系中的复杂性。

2019年5月初，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在俄领海内建设长度为100公里的“北溪2号”天然气管道第一段，这个绕过波兰、波罗的海国家和乌克兰，跨越俄罗斯、芬兰、瑞典、丹麦和德国领海，总长1200公里、输气量550亿立方米的天然气管道正式开工建设，项目由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和5家欧洲公司共同合作开发。

2019年12月20日，美国总统特朗普签署2020财年国防授权法案，对参与“北溪2号”天然气管道项目的企业实施制裁。同日，负责铺设“北溪2号”天然气管道的瑞士-荷兰Allseas公司发布消息，称因美国制裁威胁停止该项目工作。

2020年9月1日，德国总理默克尔称，德国支持“北溪2号”天然气管道项目的建设工作，美国的制裁不可接受。

2021年1月19日，美国国务院宣布对一家俄罗斯企业及其铺管船“福尔图娜”号实施制裁，截至当日，“北溪2号”超过90%已铺设完成。

2021年1月21日下午，欧洲议会通过一项决议，要求欧盟立即同俄罗斯停止“有争议”的“北溪2号”天然气管道项目建设，并且不继续欢迎俄罗斯“来路不明”的财富投资。

2021年5月19日，美国国务卿布林肯宣布，对参与“北溪2号”天然气管道建设的“北溪2号”股份公司及其负责人予以制裁豁免。

2021年5月22日，美国财政部宣布就“北溪2号”项目对3个俄罗斯实体和13艘俄罗斯船只实施制裁;2021年6月20日，美国国家安全顾问杰克·沙利文表示，美国将继续针对参与“北溪2号”项目建设的俄罗斯实体实施制裁。

2021年6月4日，俄罗斯总统普京在圣彼得堡国际经济论坛上表示，“北溪2号”项目第一条管道已经完工，第二条将在一个半月到两个月内铺设完毕，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已准备好为“北溪2号”项目注入天然气。2021年7月11日，“北溪2号”股份公司总经理马蒂亚斯·瓦尔尼希宣布，“北溪2号”管道建设将于8月底完成，目前该项目已经完成了98%。

2021年7月21日，美国国务院发布美德两国就“北溪2号”天然气管线达成的联合声明，通过合作确保乌克兰和欧洲能源安全，乌克兰在2024年后继续作为天然气过境国，德国承诺利用一切方式促成俄乌两国将天然气过境协议延长十年，德国承诺建立和管理“乌克兰绿色基金”，德美两国将促成对该基金至少10亿美元的投资以支持乌克兰能源转型，提升其能源效率和安全，若俄罗斯试图将能源作为武器或对乌克兰“进一步侵略”，德国将采取行动并在欧洲层面敦促实施包括制裁在内的有效措施，并限制俄罗斯向欧洲出口能源。

美国之所以最终取消了对“北溪2号”天然气管线项目的制裁，最重要的原因，当然是俄罗斯顶住了美国的压力，并在乌克兰天然气过境问题上可能进行了妥协;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作为这个项目的关键一方，德国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为了盟国的团结，美国向自己重要的盟友进行了妥协。2021年5月25日，美国总统拜登就表示，自己并不能决定德国可以或不能做什么，现在继续施加制裁对美欧关系没有建设性贡献。

(二)俄罗斯石油公司退出委内瑞拉石油业务

从查韦斯时代开始，由于两国关系的不断恶化，美国就对委内瑞拉实施制裁，2019年初马杜罗宣布连任后，美国加大了对委内瑞拉的制裁力度，并最终扩大到了石油领域。

美国对委内瑞拉的制裁中，最重要的也是影响最大的，是2019年1月25日美国颁布的第13857行政命令，即“采取其他措施解决委内瑞拉国家紧急情况”。 有评论称，这是美国对委内瑞拉祭出的“大杀器”!

第13857行政命令规定，美国停止向委内瑞拉出口石油产品，其中包括用于与委内瑞拉重质原油混合用于加工的稀释剂;制裁委内瑞拉国家石油公司和委内瑞拉中央银行，冻结委内瑞拉国家石油公司总计70亿美元资产，美国公司虽然仍可继续购买委内瑞拉石油，但相关款项必须存放在“被锁定”的账户中;要求使用美国金融系统的第三方实体，必须在2019年4月28日之前停止与委内瑞拉国家石油公司的交易，包括石油服务业务的美国公司，必须在2019年7月27日之前停止在委内瑞拉的业务。

从有关媒体的报道看，美国对委内瑞拉国家石油公司实施制裁后，委内瑞拉通过俄罗斯石油公司(Rosneft)销售石油并获得现金。2020年2月18日，美国宣布制裁俄罗斯石油公司的子公司Rosneft Trading SA及其负责人，理由是这家公司为委内瑞拉马杜罗政府提供经济来源。美国宣布制裁后，虽然俄罗斯官方表示反对，宣布此类的制裁是非法的，不会影响俄罗斯与委内瑞拉的关系，但是2020年3月28日，俄罗斯石油公司宣布，终止在委内瑞拉的业务，出售与委内瑞拉业务相关的资产，包括油田服务公司、商业和贸易业务等，在瑞士新成立贸易公司Energopole SA，承担Rosneft Trading SA先前履行的主要职能，向俄罗斯石油公司的炼油厂和欧洲一些贸易业务供应产品，但不打算与南美国家开展任何业务。

此事发生后，虽然俄罗斯方面对外宣称，俄罗斯石油公司退出委内瑞拉是保护股东利益和处置不良资产，因为制裁使俄罗斯石油公司的股价暴跌了一半，接手这些业务的是俄罗斯一家政府的企业，但至目前为止，我们未见俄罗斯与委内瑞拉有关石油业务的进一步消息。

(三)追求合理的价格以维护国际石油市场的稳定

美国和俄罗斯，是当今世界第一和第三大石油生产国，由于两国经济社会发展等诸多方面的原因，石油政策虽然存在一定的差异但表现出来的却是很大的一致性。

作为世界第一大石油生产国，美国还是世界第一大石油消费国，其中车用汽油的消费占石油消费的一半左右，交通支出在居民支出排名第二，汽油价格是美国社会上至总统下至百姓都高度关注的话题。正因为如此，从政府到企业再到社会大众，美国不希望国际石油价格大幅度波动，既不能让国际石油价格涨得太快太高，也不能让国际石油价格跌得太低，我们看到，无论是特朗普还是拜登，都对国际石油市场的波动高度敏感。

作为世界第三大石油生产国，俄罗斯生产的石油主要用于出口，2020年每天出口的石油数量为742.9万桶。虽然作为石油出口国，俄罗斯本能会希望国际石油价格保持高位，但作为世界上探明石油储量最丰富的国家之一，为了石油工业和自身经济社会的稳定可持续发展，俄罗斯又不希望看到过高价格使得石油过早地退出历史的舞台。

正是出于自身利益等多方面因素考虑，近年来，我们看到，美国和俄罗斯在国际石油市场更多的还是合作，每当国际石油市场出现大幅度波动，美俄两国的领导人和能源行业的政府官员，都会保持密切的联系，联手采取共同的行动，2020年4月12日欧佩克+达成史上最大的减产协议就最有代表性。

2018年7月16日，与特朗普在赫尔辛基举行峰会后，普京公开表示，俄罗斯将与美国共同监管世界油气市场，不希望看到油价过高。2021年6月16日，美俄在日内瓦举行了峰会，除非常简短的战略稳定联合声明外，我们没有看到拜登与普京会谈的具体细节，但从今年以来历次欧佩克+会议中，俄罗斯对减产的态度和经常性的就国际石油市场供需及油价的表态，可以看出俄罗斯石油政策的连续性。

参加第23届圣彼得堡国际经济论坛和第二届中俄能源商务论坛后，2019年6月24日我在财经杂志发表《俄罗斯油气政策的理想与理性》一文，谈了自己对俄罗斯油气政策的观察和感受，近年来我们看到了更多的与美国在能源及更大范围问题上，俄罗斯的具体举措和实际行动，感触更加的深刻!